贺欣:什么是好的研究? | 文心雕樑
以下文章来源于文心雕樑 ,作者贺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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贺欣
北京大学法学学士、法学硕士,斯坦福大学法学博士,现任香港大学法学院教授,曾在纽约大学和伊利诺伊大学担任客座教授。
近年来,贺欣教授在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, Law & Society Review, China Quarterly, China Journal等期刊发表多篇论文,其专著Embedded Courts: Judicial Decision Making in China with Kwai Ng于2017年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。主要研究领域包括法律与社会、实证法学、比较法、中国法律制度(特别是中国司法改革与中国家事法)。
本文转载自贺欣教授个人公众号“文心雕樑”(ID:gh_49a2ca8cf7bf),贺教授将在这里与大家分享他的研究与写作心得,构建一片“美文欣赏,学术批评,论文写作经验谈”的自由天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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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趣的研究与有趣的研究的差别,如围棋中的俗手与手筯。俗手人人会下,结果可期。而手筋需要经过严格的训练和缜密的思考,妙手偶得。
研究的目的是知识生产,但有的研究味如嚼腊,有的却生意盎然。有趣的研究不仅吸引眼球,而且带来启发,回味无穷,在做相关的研究时会自觉不自觉地引用。无趣的研究则摧人入睡,即使下决心啃完也不知所云,三天之后完全忘掉,遑论引用。两相比较,生产的知识的实体内容估且不说,文章的形式已经决定命运,影响力也自然大相径庭。
地区研究的顶级期刊《中国季刊》2016年发表了孙沛东的一篇文章,题目叫《The Collar Revolution》,中文可译为领子革命。
这篇文章可以称之为有趣研究的典范。
作者写的是改革前广东地区的日常服装。之所以叫领子革命,是因为作者认为,当时的服装并不像人们的印象中的千篇一律,全都是蓝蚂蚁,灰蚂蚁。至少有人或者有时,着装个性张扬,多姿多彩。
这个论点极具颠覆性,所以称之为革命。
文章关注的恰恰又是改革前,Collar Revolution 和Cultural Revolution不仅字形相近,而且读音类似,放在一起作标题,尽显谐音之妙,简直就是绝配。
所谓“不良青年”的证件照,打着领带,宽大的白领上还有绣花,摄于1972年。
标新立异的题目好起,难点在于如何论证。
作者深挖中山大学图书馆,发掘了当时很多档案照片。不仅有所谓的不良少年的证件照,而且还有大量与港澳地区的亲戚合影的照片。这些照片中的男士风度翩翩,女士风情万种,不输今日。此外,还有许多年轻人在照相馆的留影。
在那个年代,照相还是个奢侈的事情,需要到照相馆去,而且往往是在相馆提供的背景下照相。有的女士甚至开始穿上了后来定义八十年代的服装时尚的喇叭裤。更为重要的是,档案里面还有纪念文革开始十年群众游行的照片。游行群众,特别是年轻的姑娘们的衣着,也同样异彩纷呈,与部队游行时的服装相映成趣。
文章的重点当然是为什么这样的情况会出现,但标题和材料的有趣已经给读者过目不忘的效果。它之所以有趣,就在于提出一个反常识的论点,然后给出详实的证据材料,完全颠覆读者对前改革时期大众服装的印象。
这就是学术界常讲的,好的研究要在“意料之外,情理之中。”
家庭合影,摄于1968年,广州。上面男士女士的围巾,小男孩的翻毛大衣,中间男士的西式正装,围巾和皮手套,在今天都算时尚。
最注目的是最右边的女青年的喇叭裤,披肩长发下的时髦上衣。摄于1975年。
游行群众特别是姑娘们各种花色和式样的裙子。摄于1976年。注:以上四张照片均来自孙沛东的文章。
有趣的研究有个特点,就是会冲击思维的常规,或者说有趣的研究多少要反常识。
著作权的英文是copyright, 人人习以为常。有项研究的题目却叫copywrong。作者创造性地把著作权中的权利(right)理解成“正确”,而将相反的意思”错误”(wrong)嵌成copywrong,质疑著作权法的保护是否过了头:保护期是否过长?内容是否过于严格甚至苛刻?什么是权利限制的合理范围?
《纽约客》报道,在滥诉文化下的美国,有人因为使用自己的头像而被起诉。著作权法的最初目的在于用版税鼓励作者创造作品,今天版税可能已经不是作者创造作品的重要动因。至少大学教授发表论文博文,基本上不是为了版税。冲着版税去的,是出版商。法律为什么保护它们?
类似地,有人提出copyright还是copyleft?
别出新裁地研究剩余的著作权。这些题目,与领子革命一样,都打破了人们的常规认知。这其实与研究根本目的——改变已有的印象,或者说知识生产——一致。
无趣的研究充斥学界。
有项研究长篇大论,证明法官有时也按法律判案。更有人要动用大数据,证明气温上升时人们少穿衣服。证实常识性的判断,不能说不是新知识,还可能是重要的知识,只是很难令人耳目一新。不幸的是,即使是顶级期刊,也有很多无趣的研究。不仅标题不知所云,读者要把标题中的几个词组合起来,已经颇为烧脑。
与《领子革命》同期的《中国季刊》上有一篇讨论某种论争与某个时代的因果关系,老实讲,即使有绝佳的材料,也极难论证。就算实体内容上有所贡献,这样的文章注定要被遗忘。好几年给博士生上课,我都拿那篇文章来作反面教材,但每次重新拿起,也无法记起它的内容。
无趣的研究与有趣的研究的差别,如围棋中的俗手与手筯。俗手人人会下,结果可期。而手筋需要经过严格的训练和缜密的思考,妙手偶得。一出手就摧枯拉朽,一箭定江山。
俗手按部就班,循规蹈矩,每一个忠实的士兵都可以做到,手筯变化无常,需要卓越将领的神来之笔。俗手隔靴搔痒,手筋力透纸背,酣畅淋漓。比之于人事,无趣的研究是张爱玲说的“语言无味、面目可憎。”
有趣的研究之所以有趣,是因为“慧眼独具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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